中东铁路探访之旅作者:马特 东北对我来说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尽管这个说法非常烂俗,但我还是要这么讲。虽然这里是我的故乡,我人生的前18年都生活在这里,但我对东北这片土地却缺乏足够的了解。直到大学之后离开家乡,在外面一晃就是十年,我才得以从外部的视角重新看待故土,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这让我期待能够有机会重新回到故乡探访旅行,去了解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以及这些历史文化与我自身的连接。 探访中东铁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学的历史课本就略微提及过,但没有过多涉及。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和俄国先后修建了两条当时世界技术水平最高的铁路,一条是美国的横跨大陆铁路,一条是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这两条铁路可以说预示着美俄将即将成为超越英法的新帝国崛起,世界将不再由体量很小的几个殖民国家统治,两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殖民体系开始土崩瓦解,而人口众多土地广阔有战略纵深的一两个超级大国即将统治世界。 1891年,俄国决定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条铁路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铁路线,西起乌拉尔山地区的车里雅宾斯克,东到太平洋沿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俄国对这条铁路倾国之力完成,皇太子尼古拉·亚历山大洛维奇亲自主持了奠基仪式,铁路从东西两端同时开工。 西伯利亚大铁路将西伯利亚地区与远东太平洋沿岸连接在一起,这是俄国不断扩张东进的重要时刻。从十七世纪俄国哥萨克探险队进入黑龙江流域与清军发生武装冲突开始,中俄两个国家注定要在远东纠缠在一起,只是谁也没想到,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已经不再是两个国家的事情,而变成影响整个东北亚甚至半个世界的事情。 对于当时国力并不强盛的俄国来说,这条铁路已经是举国之力,而铁路东段(赤塔到哈巴罗夫斯克)的走向是一个需要认真考量的问题。第一这条铁路需要节约成本,在西伯利亚修建铁路成本已经非常高了;第二这条铁路需要能够对远东起到控制作用,最好直接控制东北;第三这条铁路不能过分刺激中国和欧洲列强。 按照当时俄国大臣们提出的三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沿着黑龙江北岸到达哈巴罗夫斯克,再南下沿着乌苏里江东岸一直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条线绕过中国东北但路程太远成本太高,第二个方案是从赤塔转南经恰克图和张家口直接连到北京,但影响太大会引起列强反对,最终俄国选择了第三个方案,就是修建一条横穿中国东北的铁路,直接连接赤塔和符拉迪沃斯托克。 清廷派李鸿章负责谈判,最终这条铁路取名大清东省铁路,后来通称中东铁路。这条铁路名义上由中俄联合修建,中方出资入股华俄道胜银行(这家银行于1895年由俄法两国四家银行合伙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承办经理中东铁路修建事宜,然而这家银行完全由俄国人把持,中方并没有列席董事位置。中俄双方合议,华俄道胜银行投资成立中东铁路公司建筑和经理中东铁路,同样俄国人控制了全部股份和董事会,中方只有一个名义上的董事长,由公使许景澄担任。 中东铁路呈T字形,分成北部干线和南部支线两部分。北部干线为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一线;南部支线由哈尔滨为起点,经过宽城子(长春)、奉天(沈阳),最终达到亚瑟港(旅顺)。在日俄战争后,南部支线从长春以南到旅大部分割给日本,称为南满铁路。 作为沈阳人,我对于南满铁路是从小就有所了解的,与沈阳近代史相关的皇姑屯事件和柳条湖事件都与这条南满铁路有着直接的联系,可以说决定了东北近现代的历史变革。但对于中东铁路北部干线和长春以北的北满地区,我是完全缺少了解的,无论从历史文化、民族构成、经济结构都有不小的差异,这也将是我这次中东铁路探访之旅的目的所在。 我这次的探访路线将沿着中东铁路线自西向东进行,从入境第一站满洲里开始,途径海拉尔、牙克石、扎兰屯、齐齐哈尔、哈尔滨、牡丹江,最后到达出境站绥芬河。 满洲里 第一次知道这个地名是源于一首曲子《在满洲里的山岗上》,实际上名字翻译有误,原名指的是满洲利亚,虽然也可以翻译成满洲里,但在这首曲子中指的是满洲整体而不是满洲里这座城市。这首曲子的背景是日俄战争中的奉天会战,作曲者沙特洛夫为了怀念阵亡的战友而编曲。 北京前往满洲里的航班很少,如果不想转机,那就只能一大早六点多从南苑机场起飞,经停阿尔山到达满洲里。满洲里机场很小,候机大厅正门是两座猛犸象雕塑,这是满洲里重要的旅游景区标志——扎赉诺尔猛犸公园。 在机场乘坐大巴前往满洲里市区,是一个T字形路线,竖线的南端就是机场,横线的两端东边是满洲里市区,西边就是边境国门。这几乎是这趟旅途中所有城市的规划布局,一条横穿东西的铁路线分割了城区。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会经过著名的套娃广场,可是广场上并没有游客,远处是仍然在不断建设中的仿欧式房子。 当地人介绍,满洲里是一座典型的旅游城市,每年有三个月的旺季和九个月的淡季。我去的时候是五月中下旬,旺季还没有开始。要到差不多六月底,草原上下了几场雨开始茂盛之后,临近暑假旅游旺季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九月初开学,之后到了十一还有少量游客到来,但那个时候北面的大兴安岭山区逐渐开始封山,满洲里的冬季又来得很早,游客就很少了。 来满洲里旅游的游客大多会去草原上,然后在满洲里休息消费购买纪念品,这是当地人的经营方式。呼伦湖是满洲里附近草原的著名景区,是一处著名的水鸟栖息地,也是游客几乎比去游览的胜地,呼伦贝尔的名字由来就是呼伦湖和贝尔湖两片湖泊。 在旺季的时候,套娃广场每天都有表演,马戏,烟花和俄罗斯舞蹈,但是在淡季很多表演都是不开放的,商家出于成本考虑也是不怎么开店,这一切让这座城市显得很萧条。萧条到什么程度呢,俄罗斯餐厅里甚至都没有格瓦斯,因为客人太少就没有进货。来满洲里之前,听说这里有很多俄罗斯人,但是旅游淡季的话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很多俄罗斯人要等到旅游旺季才会来,作为演员或服务员和在满洲里赚钱。 在俄罗斯经济好转的那些年,很多俄罗斯人在满洲里买房子,但他们并不来此做生意,在满洲里开店的都是中国人,边境对面后贝加尔地区的俄国人通常是来采购生活用品。在满洲里的店铺大部分经营着俄蒙特产,糖果、海鲜和肉类罐头、巧克力、皮草、望远镜、酒类、牛肉干、奶制品、酒具等等,俄罗斯产品曾经是上个时代工人阶级时尚的代表,但如今销售最多的是面粉、果酱、坚果为主的农林产品。 满洲里火车站附近是这座城市的老城区,也是中东铁路线最早的火车站之一,建于1901年,现在已经翻新过多次了,留下的历史遗迹并不多。曾经的沙俄技工学校如今变成了一座红色革命博物馆,里面没有半点和俄国有关的物品,倒是炮弹残骸随意摆放在地面上。在技工学校对面是曾经俄国人的铁路俱乐部,如今是铁路退休职工的活动室,这一小片木质房屋保存完好依然在日常使用当中。 在火车站南边一带,有一座1903年修建的东正教圣谢拉菲姆教堂,这是中东铁路沿线最早的教堂之一,如今已经不再使用了。教堂的钟楼建筑也已经消失了,但西面有一个小小的塔楼,挨着铁路俱乐部。 在火车站南面,1903年建成的俄国监狱依然完好,但基本不开放,作为爱国主义基地保存着。当时的沙俄监狱主要用来关押俄国人,也有少量中国人,按照沙皇尼古拉二世《关于中东铁路司法权之敕令》,铁路沿线附属区司法事务,南线归旅顺法院,东线归符拉迪沃斯托克法院,西线归赤塔法院,1903年成立中东铁路管理局警察部进行统一管理,这座监狱后来还用于关押日伪战俘。 与这几栋大型建筑相对的完好不同的是,火车站向东沿线的俄式老房子普遍面临比较麻烦的维护问题。这些老房子大多是民居平房,一部分作为装修建材的店面或仓库使用,虽然有政府标识的老建筑铭牌,但是维护环境十分堪忧;另一部分则是被开发为咖啡馆或餐馆,这一类房屋基本上只剩外面的空壳子,大概是仿照一些古街区的商业化运作模式。但是一方面这些房屋大多为木质,肆意改造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尤其是改为餐馆很容易面对日常的烟熏火燎,对木质房屋会造成一定损伤。 走在满洲里的中心区,不难发现这座城市的街景并不是真正的俄式,而是某种想象中的俄式,更接近于拉斯维加斯那种商业化混搭,将各个文化元素提取出来拼凑在一起,显然这座城市的规划者在定位中并没有完全理解俄罗斯文化,甚至没有因为政治因素理解苏联文化,而理解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泛欧式,和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中的“欧式花园小区”思路并无区别。 与边境对面的后贝加尔地区比起来,满洲里的体量显然太庞大了,在国门附近就不难发现中国一侧建设繁华,而俄罗斯一侧基本都是荒野,这也让满洲里试图靠俄吃俄的经济模式很艰难。从这个角度讲,满洲里是一座被中俄口岸贸易牵连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围绕对俄贸易进行的,然而呼伦贝尔一个市的人口就已经超过整个俄罗斯远东人口的三分之一,像呼伦贝尔这样体量的城市在东北要多少有多少,两边的发展规模不均等,让满洲里的处境格外尴尬。 来到满洲里,原本期待着可以找到一些苏联时代的旧书报或者俄国老物件,然而却很遗憾,这边并没有类似的旧货市场。满洲里本身文化底蕴不太高,当年的俄国人并不在满洲里停留太久,只是作为入境中转然后直奔哈尔滨,这是一座为铁路货运服务的城市。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居住在满洲里的俄国人担心红军进攻,纷纷迁往哈尔滨等地,中国人开始涌入满洲里居住。 满洲里的司机当中女性比例很高,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公交车司机,按当地人的说法,这边的男人从事旅游贸易等行业,是不太稳定的收入,苦干三个月然后坐吃大半年,就需要家里的女人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司机无疑是很好的选择。他们说对面的俄罗斯也是如此,女的大包小包进货或者来打工,男的都是溜达购物闲逛。 很难完全清楚当地人对俄罗斯人的感觉,因为中俄之间的关系受到政治影响实在太大,两国人很难从脱离政治的视角上去看待对方。但一位出租车司机跟我讲,他觉得我们国家对外国人过于友好了,一些俄罗斯女孩在中国半夜喝醉街头闲逛是非常安全的,中国人对他们有天然的距离感和友善。然而中国人到了俄罗斯,哪怕小心翼翼都可能遭到不友好的对待,包括勒索洗劫甚至毫无缘由被殴打一顿。 在满洲里市区的最东侧,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一座教堂式的建筑屹立在一座山岗上。这不是一座真的教堂,而是政府为了招徕游客而修建的婚礼场所,当地人称为婚礼宫。每天晚上有很多人去婚礼宫拍夜景,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烟花表白,倒是很美的一幕。 如果继续向东走就到了扎赉诺尔,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扎区。早在中东铁路刚刚修建的时候,俄国人就已经开始勘探扎赉诺尔的煤矿,在日俄战争时期为了弥补煤炭消耗更是大规模开采,如今这里还有一座矿山公园。1980年,矿区工人在剥离作业时发现了古河道上的猛犸象化石,后来挖掘出大量古生物化石,以此建成了猛犸公园。我个人觉得整个猛犸公园中,只有博物馆值得认真看看,而且是免费的,其他的公园娱乐项目其实蛮无聊的,而且附近是新开发区,餐饮休闲配套设施缺乏。 扎赉诺尔其实是一个翻译错误的名字,这里原本叫达赉淖尔,就是呼伦湖的意思,蒙语中湖泊一般翻译成淖尔,达赉淖尔指的是大海一样的湖泊,达赉这个词有一个更常见的翻译就是达赖。关于这个词还有个说法,大连这座城市的名字也是来自于此,都是指大海的意思。俄国人来的时候根据读音找了一个相近的俄语词翻译成达里尼,意思是遥远的地方,后来日本人来了,改成了大连。 海拉尔 乘火车从满洲里到海拉尔中间就能看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景色,远处的平地和洼地还是草色,但丘陵高地全都是黄褐色的沙地,越是靠近铁路沿线越是沙地居多。不过当地人说,这并不是荒漠化,等到下雨之后,草原会很快茂盛起来,到时候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了。伊敏河发源自大兴安岭,流经海拉尔市区最终汇入海拉尔河,当地朋友说晚上的时候河岸公园附近会有不少人散步,但我去的时候晚上风很大,所以人就很少了。 海拉尔这座城市很有意思,这里有清朝最后一个被撤销的衙门,一直延续到了满洲国建立,在一段历史时期中,这座城市同时并立三个机构分别管理蒙古人、汉人和俄国人。 事情还是与中东铁路有关,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后,满清政府深感东北兵力虚空而俄国威胁甚大,在欧洲不入流的哥萨克人仅凭少量探险队和猎人就能抵抗清朝正规军。基于这样的担忧,清政府组建了新的索伦八旗和新巴尔虎八旗,设立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管理。 到了民国时期,实行旗县分离,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专管蒙旗事务,另设立呼伦贝尔县管理汉人,俄国人来修中东铁路的时候,又由铁路管理局负责俄人事务,于是就出现了一座城市三个行政机构管理的局面。这样一直持续到了1932年,满洲国公布新的官制,索伦八旗被废除,副都统衙门也被撤销。 如今的副都统衙门附近已经被改造成步行街,有一条热闹的夜市,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古城。实际上呢,和绝大多数城市的所谓老街区一样,并没有没什么特色,千篇一律的烧烤、麻辣、啤酒、冷饮。如果一定要说不同,大概是多了一些蒙餐。 和满洲里比起来,海拉尔更像一个大农村,这是本地人的说法。作为呼伦贝尔中心,海拉尔的新火车站修成了一个庞大的蒙古包的样子,火车站以西的老站区已经拆除翻新得不剩什么了。比较珍贵的残留在火车站后广场。穿过火车站天桥,后广场宛若一片农贸市场,商贩们在这里贩卖农副食品,在后广场的一个角落,有一座深灰色的小楼,那就是1903年建成的老站舍。 在这座站舍的侧面墙上,清晰可见两个字——海浪。俄国人在修建这座火车站的时候,按照蒙语的发音翻译成汉字刻写在火车站墙壁上。正面墙上还可以看到1903的字样,从外面望进窗户里,二楼有华丽的西式大吊灯。 海拉尔由蒙古语中“哈利亚尔”音译过来,其实是野韭菜的意思,呼伦贝尔的草原野韭菜是很有名的食品。俄国人在修火车站的时候音译成了“海浪”两个字刻了上去,虽然很快名字就改成了海拉尔,但这两个字一直保留在车站墙壁上。我想或许一种浪漫的情怀,大概是火车穿过了漫长的西伯利亚荒原,来到了海拉尔就仿佛已经听见了太平洋的海浪声一样。 浪漫的站名在东北有不少,离海拉尔不远处,鄂温克自治旗有一座车站,名字叫“大雁”。这也是一座老火车站,1901年修建,最开始叫索契纳衣,由于煤矿建设,发现附近湿地上有很多大雁,以此为火车站命名。 牙克石 刚刚走出牙克石火车站,一回头就把我惊艳住了,我没想过牙克石火车站竟然这么美,红白相间的城堡式建筑,在蓝天的映衬下,这种美感显得格外不真实。这座火车站本身不是老建筑,1901年修建的老站经过了多次改造,建筑本身与之前的车站风格也完全不同,但是在审美上却格外美妙。中国的仿欧式建筑太多,但出彩的很少,主要问题在于街景环境不搭配。牙克石火车站与周围建筑和自然环境背景并不突兀,反而显得有一点童话式的梦幻,这一点很难得。 牙克石这个地方曾经叫雅克萨,与中俄雅克萨之战的雅克萨同名,是满语中“要塞”的意思,一些场所比如电影院依然写着雅克萨的名字。不过更近一些的名字是喜桂图旗,从1950年建旗开始,一直到1983年才改为牙克石市。 牙克石火车站虽然整体已经不是老建筑了,却保存了一处标志性的历史遗迹,就是站前103年历史的水塔,这是当年俄国人修建用来储水供水的,至今依然保存完好。水塔上端为木质,下端为砖砌,通体黄色,在红色车站背景下格外醒目,是牙克石火车站的历史标志。 水塔是蒸汽机车时代重要的铁路设施,蒸汽机就是靠燃烧煤炭给水加热产生蒸汽带来动力,所以铁路沿线有大量的水塔用来给列车加水。如今这些水塔随着蒸汽机车时代的结束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像牙克石这样保存完好并妥善管理的水塔在整条中东铁路沿线也是不多见的(但不是仅此一座,西边不远的乌固诺尔也有一座)。 离开火车站,我在牙克石探访的第一处地点是两座桥,准确地说只有一座还是“桥”,另一座只有残余的一点点痕迹。乘坐出租车大概十几分钟,就到了牙克石大桥,当地人叫二道桥(这个名字意味着可能存在“一道桥”在此之前修建)。牙克石大桥是在1977年修建的,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座危桥,限制重量过大的车辆通过,在桥头的护栏柱头刻着两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遗留。 从牙克石大桥继续乘车沿着河流往北,封闭的铁路线把这片区域分成了两部分,行人车辆无法穿越通行。好在司机大姐想了个办法,我们徒步从火车道下方的河滩斜坡蹭过去,就到了曾经“一道桥”的遗址。“一道桥”是我自己叫的,当地人叫大铁桥,是随着中东铁路的开通而修建的,大桥附近的地名就叫“大桥屯”,分布着少许俄式建筑,大概是随着大桥修建而建起的居民聚落。 这座大铁桥现在只留下桥墩在河里,再就是河岸两边的桥头和铁路线。唯有一处建筑很特别,是河东岸一座日军碉堡遗址。这座碉堡建于1938年,大概只有七米高,算是很小的碉堡,大概只能容纳一两人,是一个射击据点而不是常驻碉堡。从残留痕迹来看,建造时使用了铁路钢轨作为加固材料,这在碉堡建造中属于比较少见的,但在铁路沿线却很正常,因为钢轨使用的都是优质钢材,并且往往沿线仓库会有多余存放用来更换维护,日军大概是占领了俄国的铁路仓库就地取材。 牙克石的夜景是很漂亮的,只是过于短暂。牙克石火车站的广场舞下午五六点钟就开始了,九点不到就结束了,过了九点半之后,街上大部分店铺就关门了,这是北方城市固有的萧瑟。沿着火车站前面的大道一路向北,能看到内蒙古林业总医院。这座人口30多万的小城市有一家三甲医院和两家二甲医院,能够看出这座城市在计划经济时期的高福利建设。还有一家级别很高的精神病院,当地人说牙克石是林业之都,常年在林区的人容易得精神病。 从牙克石继续一路向东,有一个小村子是我此次旅行颇为期待的地方,这个小村子叫伊列克得,蒙语中是“狼窝”的意思。这里的火车站是1901年修建的,已经不再上下乘客,所以只能乘坐客车前往。从牙克石乘坐前往博克图的客车,大概两个多小时,如果想乘车返回就要在村口准时等候,每天只有两班车通过(但也可以搭顺风车)。 乘坐大巴到伊列克得路边,这是一座被山谷环绕的小山村,一条铁路线贯穿村子,公路在铁路的北边,村子的居民大多居住在铁路的南边。这片大山就是雅鲁河的发源地,河水汇聚了大兴安岭的山泉之后最终流入嫩江。据当地人说,这里自然环境保护很好,经常可以看到野生的狼、鹿、狍子和野猪,稍远的山里还有黑熊,上山采榛子的居民都要小心避开好奇心过重的小黑熊。 从公路边望下去,三栋俄国老式木刻楞房子散落在和缓的山坡上,木刻楞是俄国传统的民居样式,房屋主体完全是木质的,楞角分明上面雕刻着花纹,所以叫木刻楞。在东北建设铁路期间,木头取材方便,铁路沿线的俄国员工宿舍大多是木刻楞房屋。 这三栋木刻楞房子下部围墙是石头的,一般下面会有一个地窖,俄国人冬天在里面储藏酒和腌菜,这一点和东北人的习俗是一样的,俄国人喜欢腌黄瓜,东北人擅长汲酸菜。木头房屋的窗子往往是双层的,这是为了御寒,东北很多房子都是这样的设计。修建这种传统的木刻楞屋子不需要铁钉,而是用木楔加固接缝处。在屋子外面,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里还堆放着白桦木垛,大概是冬天烧火取暖剩余下来的。 伊列克得这三栋木刻楞房子保存非常完好,除了少许墙体开裂,在门口均有门廊,起到防风的作用,这是很考究的设计。木刻楞房子的色彩往往比较鲜艳,以明黄色和绿色为主,这恐怕是北方漫长冬季萧瑟背景下,人们用鲜艳的颜色聊以安慰的情怀吧。 这三栋房屋目前有一栋已经荒废,在屋内可以看到遗留的生活痕迹,有床榻、床头柜和灶台,地上散落着一些笔记本、小册子和生活用品,另两栋仍有人居住。伊列克得也有一座水塔遗迹,不过顶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碉堡一样的圆柱形砖石塔身,被圈在一户村民的院子里。 今天的伊列克得没有像铁路沿线的其他车站那样变成繁荣的城镇,依然只是一个小山村,只有行驶缓慢的货运列车和检修车会经过这里偶尔停留。那第三栋精巧的木屋,却会把人的记忆带回一百多年前的样子,远至欧亚大陆另一端的铁路员工们在这里修建起他们家乡房屋的样子,或许在群山之间,恍然间自己还在俄罗斯一样。 离开伊列克得,乘坐大巴可以到下一站:免渡河。免渡河是牙克石下面的一个镇子,我原以为是由于河水太浅所以“免于泅渡”而得名,其实免渡是蒙古语“门都克依”音译,意思是平安的河。1901年,俄国人在免渡河建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车站,如今免渡河镇上尚存的中东铁路遗迹主要有两座,一座是免渡河铁道学校,另一座是免渡河东正教堂。 免渡河铁道学校如今在一座酒厂的大院里,不过围栏不高,可以翻进去。这座建筑已经110年了,一开始免渡河这里并没有几户人家居住,后来因为重要的免渡河车站是编组站,很快开始有大量铁路家属和侨民来到这里居住,为了满足他们子女的读书需要,就修建了这所学校。到了1931年,日本人占领了免渡河之后这里改为日侨小学,解放后变成了免渡河铁路职工子弟小学。学校主体是两栋平房建筑,都是俄式木刻楞房子,屋顶、屋檐、窗框雕刻围栏保存完好。 免渡河东正教堂就情况不太一样,围栏很高门锁很结实,而且是在车站铁路电力工区大院内,不方便翻越进去。这座教堂比学校的历史还要更早一点,1903年就建起了,当时在整个牙克石地区最多有八所教堂,东正教徒八千多人,仅免渡河一地就有超过千人。在免渡河东边的山谷中有一条“毛子坟沟”,就是曾经的俄国侨民墓地,过去镇上的侨民们在教堂里举行葬礼之后,就把遗体送往毛子坟沟埋葬。 日本人占领免渡河之后驱逐了东正教会,把教堂变成了发电厂,后来战争中又用作仓库,教堂的部分结构在轰炸中损毁。建国后,这座教堂归当地电力部门使用,目前属于闲置状态,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东北人习惯上把俄国人称为“老毛子”,把中俄混血称为“二毛子”,这个称呼据说是因为俄国人毛发浓密,所以戏谑称呼。大概在清朝末期就有了,因为中国人最早接触的俄国的是以哥萨克人为主的远东探险队,这些人普遍素质不高且尚武,不修边幅行为粗鲁,经常与中国人发生摩擦冲突,于是有了这么一个外号。葵花籽是俄国传入中国的坚果类零食,东北人至今依然把葵花籽称为“毛磕儿”,意思是老毛子磕的东西。 免渡河如今有一座不小的基督教堂,按当地人说法信徒有上百人,还有不少的家庭教会成员,但那座老东正教堂的历史掌故,当地的基督徒们并不清楚也没什么兴趣,只说那是老毛子留下的,和我们不一样。如果你想打听这座教堂,当地人倒是习惯叫它老电影院,我以为是这座教堂曾经作为电影院使用,但其实是因为教堂后面以前是厂区电影院,当地人把那一片都叫作电影院了。 免渡河镇上亦有不少俄国老民居,很多都还在使用当中,大多是石头墙体木质窗框护栏。虽然这些建筑本身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但好在都在居住使用当中,有人日常生活修葺,建筑的寿命就会长一些。在离免渡河不远的乌川,也散落着一些老房子,只是我没时间再下车看了。这也说明这趟线路如果选择自驾效果会更好,可惜我不会开车。 在牙克石与扎兰屯之间,有一片中东铁路沿线重要的区域,就是兴安岭隧道区,是连接大兴安岭东西两边的隧道,至今也是唯一的铁路通道。兴安岭隧道区是整条铁路线上修建难度最大的一段,在中东铁路线通车的时候隧道还在修建中。需要注明的是,这个站叫兴安岭站,不叫大兴安岭站,以前叫兴安站。 博克图镇是火车穿过隧道之后的首个车站,也是中东铁路最早的五个大站之一,博克图有一个地方被称为“毛屯”,也是当年俄国人的墓地。按照当地人的讲述,博克图过去曾经是个俄国人聚集的繁荣小镇,而且是俄国驻军的要地,这里有中东铁路护路军办公室。沿着1901年建成的火车站往山坡上走去,就能看到那座与周围民居格格不入的石头堡垒式建筑的司令部旧址,格外威严,同一时期还有博克图宪兵队旧址,现在是第二百货商店。 建国之后,博克图的俄国人纷纷离开,只剩下一些出生于此的中俄混血留在此地,大多数现在也早已去世了。曾经的俄国墓地也被逐渐开垦成了农场,已经无法找寻到当年的遗迹了。不过偶尔也有曾经侨民的后代来此探访,他们的家族墓地在大山的更深处,或许还可以找到。这些俄国人有些是独自来访,有些是一家人,当地的出租司机把他们送到公路旁,他们就自己去山里,回程的时候默默不语,不知道是找到之后的感慨还是没找到的失望。 这条隧道现在并不能徒步下到隧道里面去,只能在上面拍照,以前还有武警把守看管。我乘坐的火车穿过隧道之后,往下面的山沟里望去,发现了几栋散落在沟中的老房子,那个山沟叫做新南沟。 从博克图出发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开到了一条可以远处眺望到兴安岭隧道的路段,司机告诉我那下面就是新南沟,但我只能自己下去,他在路旁等我。我沿着路边的斜坡下到谷中,最先看到的却是一座堡垒和一条短隧道。 因为兴安岭隧道区附近山地路况复杂,当时的火车推力不够,无法直接爬坡,所以需要修建螺旋线路爬坡,在火车线路通车的时候,隧道还没有完工。在兴安岭隧道外,还修筑了一条新南沟隧道,也就是我在路边看到的碉堡把守的这条只有几十米的隧道,当时称之为“兴安岭石头瓮道”,是螺旋展线绕山行进的必然建筑。
因为螺旋展线的起点与隧道东口的线路标高相距悬殊,故在展线绕行中与经过的线路形成上下交叉,以使线路在此穿过而抵兴安岭隧道东口,故在修建螺旋展线和兴安岭隧道的同时凿筑了此隧道,这条隧道直到2007年滨州铁路线改线取直之后才停止使用。 在展线交叉隧道的两端,各有一座碉堡,有人说是俄国人连同隧道一起修建的,也有人说是日本人占领博克图之后修建的。我个人倾向于后者,因为按照当时的历史,俄国人修建隧道通车很仓促,来不及修建碉堡,之后也没有在此修建碉堡的必要,反而是日本人占领后为了防范苏联需要修建工事。另一佐证是日占时期在附近的乌奴尔地区基本都有日本的军事设施修建,包括山地堡垒和机场,很多遗迹保留到现在,所以比较符合推论。
两座碉堡中东侧的小一些,西侧的差不多有东侧的两倍大。碉堡的墙面上还有粉刷的白字,应该还是革命时期留下的,可以辨认出“团结紧张”几个字。碉堡内部是可以进入的,只是通向二、三层的楼梯被拆除了,估计是担心有人攀爬危险。在碉堡内还有地下部分,但无法进入并且有积水。从碉堡内能够清楚地看到当时的防御工事设计结构以及射击孔设置思路,两座碉堡死死地守住这条路线复杂的兴安岭铁路线。 西侧的碉堡再西面,就是一片山谷草甸,膝盖深的野草从中,散落着三五栋俄式老房子。大部分房屋整体结构保存基本完好,大部分木质都没有腐朽,但有个别一两座只剩少许墙体估计是有意拆除的。房子的大门都是完全敞开的,进入房子内,还有少许残留物品和灶台等痕迹,可以看出人类的痕迹消失并没有多久,部分房屋地板已经出现破裂塌陷,可以看到下面的地基和积水。因为野外热胀冷缩无人维护,所以很多玻璃和窗框都是损坏的。 司机师傅说,每年都会有三五个外地人来新南沟拍老房子,前几年这些房子还是有铁路员工在里面休息的,现在好像彻底荒废了。 扎兰屯 当火车穿过博克图,迎接这些艰难而来的铁路司机与工程师的,是一座为铁路员工休息度假而建造的城市——扎兰屯。扎兰是满语中“参领”的意思,是一个官职,清代正蓝旗、镶红旗驻扎雅鲁河,设立扎兰衙门和扎兰章京,隶属布特哈总管衙门,后隶属黑龙江将军。民国到共和国时期,又经历了雅鲁设治局、雅鲁县、布特哈左翼旗、布特哈旗,到了1983年才改成扎兰屯市。 扎兰屯火车站乍一看格外普通,站前广场周围并无高大建筑,俨然是一个社区广场的模样,只有老人们在这里散步聊天打门球。然而这座火车站却已经有105年的历史,曾经的老站楼如今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在新站旁边作为铁路办公楼使用。 扎兰屯老火车站站舍外表重新粉刷过,但整体结构完全未动,和老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外墙用砖块装饰成凹凸起伏,铁皮屋顶,墙面和窗沿装饰丰富,入口处一个巨大的木构架竖形尖拱窗,整体红白相间,是完美的俄式砖木建筑典范。 扎兰屯火车站旁边也有保存完好的俄国老水塔,和车站站舍一样,被重新粉刷过,鲜艳的明黄色,这种维护风格使得很多老建筑看起来很新,缺少了历史感,我个人倒是觉得对于本身历史就不悠久的遗迹,翻新如旧更加合适保存原有气质。 出火车站不远处,就是当年的机车库、铁路员工宿舍和铁路子弟学校,都是一百年前俄国人在此建立的铁路配套设施。机车库附近变成了煤炭仓库,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条凶猛的大狗居住在机车库旁边的小屋里。相比于火车站的粉刷一新,机车库似乎无人问津,外表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沙俄铁路子弟小学是一个很遗憾的地方,已经锁门不开放了,无法进入参观拍摄校舍建筑,围栏亦不容易翻越。 在机车库南边的平房区有大量的俄式老房子,并且都有人居住,这些房子大多保存完好,但都有不同程度的维护问题,尤其是木头的腐朽开裂。当地住户大方让我拍摄他们的住宅,他们很感兴趣北京的老房子是如何维护的,谁来承担维修老民居的钱。由于经济萧条和旅游业的萎靡不振,扎兰屯试图打出的铁路旅游方案似乎并没有起色,也影响到了与旅游业有一定关联的老建筑维护。 沿着老街道一直向北,就到了102年前修建的吊桥公园,这里现在是国家4A级景区,在当年俄国人留下的一系列铁路附属设施中,户外娱乐休闲场所并不多见,完整保留至今依然为市民们日常休闲的恐怕只有这一处,今天的吊桥公园已经成为了扎兰屯的旅游象征。吊桥公园如今免费对市民开放,有趣的是,这座公园同样也是一座规模很小的动物园,狗熊和野猪在隔壁养着,苏军纪念碑也在公园内。 离吊桥不远的地方,是扎兰屯著名的避暑旅馆与六国饭店。避暑旅馆黄白相间,上下两层都有露台,包着蓝绿红三色木围栏,色彩艳丽,如今是中东铁路历史学会使用。旁边的六国饭店则是装饰一新面向公众开放的,扎兰屯的六国饭店建成比北京的还要早两年,1903年由俄国商人本僚木什金开设,最早是一家纯正的俄式餐厅,1940年一个中国商人接手之后改为六国饭店,吸纳欧洲各国餐饮风格。 走进六国饭店,里面还有当年的老物件,饭店包括散台和宴会厅两部分,散台中间有一架钢琴,客人可以自己弹奏,宴会厅则完全按照当年的俄式风格陈列着,这里不仅仅是餐馆,更是当年中东铁路历史文化的重要见证。 扎兰屯的中东铁路博物馆是此次中东铁路之旅重要的一站,因为这里是中国唯一一座以中东铁路为主题的博物馆。博物馆相对很小,是1905年建成的的铁路护路队兵营改造的,整体只有一栋平房,附近还有少许附属建筑和一辆火车。博物馆内展品主要以照片图片为主,实物展品主要是铁路相关的文件、身份证明等等,一大亮点在于地面的铁轨,显示了不同时代的轨距。 实际上这座博物馆是略有遗憾的,作为东北地区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开端,一个极其重要的历史节点,却没有足够好的博物馆进行呈现。虽然在哈尔滨的铁路博物馆中也有不少涉及中东铁路的内容和展品,设施效果更好一些,但终究不是以中东铁路本身为主题的。 以上这些是扎兰屯的老城区,也就是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北区部分。如果继续往南走,就是新城区,大型商业中心、步行街、新楼盘基本都在新城区,这里还有我见过的最长的一条ktv街道,真的是一整条长街都是ktv,还有少许几家饭店,可以看出这座城市的娱乐是繁荣却单一的。 另一方面某种特别的繁荣体现在了精神世界上,在扎兰屯的西南部,是建设相对比较落后的平房和厂区,但这里却屹立着一座与这座城市并不协调的高大宏伟的基督教堂,夕阳下通体红色格外耀眼,这座教堂是2014年建成的,基督教恐怕是东北萧条中唯一呈现崛起状态的。 齐齐哈尔 齐齐哈尔是一座有点魔幻的城市,说“有点”是因为哈尔滨的对比存在,不然放在关内那就是“非常”。 这是一座满洲人为了防御俄国人建造的城市,城市的名字来自达斡尔语,老城中心最早的建立者是回族穆斯林。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时忌惮于清朝驻军而故意把火车站设在稍远的地方,日本人来了之后直接在城区里建了新火车站视为北满重镇,那座日本人建起的火车站如今楼顶屹立着一行标语大牌子“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而对面广场上的雕像,是那位雅克萨之战中抵御俄国人的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这就是齐齐哈尔的历史与轮回,我刚下火车的第一眼印象。 市区内1936年建成的齐齐哈尔火车站是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修建的,在火车站楼顶的标语是少有的没有被摘除的文革时期的标语,也算是东北这片社会主义最后堡垒一个时代的印记。火车站对面的广场上的萨布素雕像,似乎是这座城市意识形态与历史观的重塑,从共产革命到本土民族主义,城市的统治者希望唤起民众对一个统一民族国家的共同意识,此时历史中少有汉人涉足的满洲北部地区成为了国家不可退让的重镇,而萨布素将军也成为了被建构的中华民族的英雄。 清朝康熙初年,崛起的俄国不断向东探索,以哥萨克猎人为主的探险队越过西伯利亚抵达了远东太平洋沿岸,进入黑龙江流域,这是中俄两个大国的第一次碰。雅克萨之战让清廷意识到了东北边防的虚空,为了防范俄国,开始向黑龙江流域地区屯垦戍边。其中,相当一部分屯垦军人是河北和山东两地的回族,这也是东北地区回族社区的起初来源。 沿袭着元明两代从军的传统,清朝初期依然有大量回族是军人或军事工匠家族,这些人作为前线防务的主力被派到黑龙江地区,也带去了他们的伊斯兰教信仰。卜奎,这个达斡尔语中以“勇士”为名的土地上,回族军人们在驿站旁边以几间简陋的茅舍建立起最早的清真寺,后来环绕着卜奎驿站,齐齐哈尔城建起了,这座城市里的清真寺比城市本身的建立早了七年。如今的卜奎地区依然是齐齐哈尔繁荣的老城区,也是庞大完备的穆斯林聚居区。 离卜奎区不远的龙沙公园,是齐齐哈尔市内著名的绿地,因为附近有夜市小吃街,所以晚上散步娱乐的人特别多。公园内有几处很有历史价值的景观,包括1907年修建的俄国驻齐齐哈尔领事馆,一栋黄色的平房,如今面前已经变成老年广场舞胜地。还有一栋黑龙江省图书馆,外观非常传统中式,然而却是德国人设计的。 在龙沙公园内,有一座寿山祠,纪念黑龙江将军寿山。寿山将军是袁崇焕的后人,1900年俄国军队攻陷瑷珲城,寿山将军率军进攻哈尔滨俄国驻军战败,俄军反攻齐齐哈尔,寿山将军战死殉国。寿山祠和火车站前面的萨布素雕像一样,构成了这座城市本地民族主义回归的历史体系。 在齐齐哈尔中环路,1934年日本人修建的电报电话株式会社如今依然在使用当中,这座棕色砖面大楼形状像一条军舰,所用的砖和齐齐哈尔火车站是同一批,色调完全一样。如今被分成了中国邮政、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三家,也算是某种传承吧。 这栋老电报大楼所在的区域是齐齐哈尔繁荣的商业区,不远处就是天主教的圣米勒尔天主堂,这座教堂的设计思路很独特,镂空混凝土十字架形状的尖塔,颇有后现代主义与古典的结合,文革期间镂空部分被堵上,后来才修复原样。教堂尖顶最上方的水泥十字架在文革期间被拆除,换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色五角星,直到1990年才换回来。 同样被拆除的满洲国遗迹还有日本人修的宗教建筑:忠灵塔。这座塔在1955年被拆除了,修建了工人文化宫,现在那里屹立着一座毛泽东雕像镇守着。不过忠灵塔附属的惜售亭保留了下来,是一座灰色砖体板凳形状的建筑,最初的用途是供进入忠灵塔祭拜的人们洗手清洁用的。如今在亭子中心地面还能看到一个圆形凹陷,那就是曾经流水的地方。 齐齐哈尔很长一段时间是黑龙江的政治中心,因为哈尔滨是归俄国人治理的,齐齐哈尔才是真正完全中国管理的城市。中东铁路线经过齐齐哈尔时,最早的火车站在距离市中心很远的昂昂溪,因为当年俄国人不想距离中国守军太近,于是在距离齐齐哈尔城稍远一些的地方修建了昂昂溪站。昂昂溪是蒙古语中狩猎场的意思,清末被称为昂阿奇屯,昂昂溪火车站在建成后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机务段所在地,也是北京前往莫斯科的必经之地,毛泽东乘火车访苏就曾经在昂昂溪短暂停留。 走进昂昂溪,政府宣传的俄罗斯风情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相反很萧瑟。当地政府一直希望通过中俄铁路打开昂昂溪的旅游市场,然而收益甚少。在火车站附近,有大量当年俄国人留下的房屋,小部分高大的建筑是铁路附属设施使用,比如仓库或者机车库,其余大部分则是平房民居。 一位住在这样俄国房子里的老人家说,这些房子就是当年俄国人留下的,在建国后闲置了一段时间,近二三十年分给了铁路员工和家属居住。这些房子当年是作为员工福利分配的,因为俄国房子建筑水平高,用料讲究,足以抵御东北寒冷的冬季,而且又有地窖、阁楼、门廊等高级格局。 随着房地产市场的逐渐繁荣,昂昂溪也在九十年代末之后开始建起了商业楼盘,在火车站的另一侧,一个现代化的新城区建起。相比之下,那些曾经的俄国老房子就不再有优势,甚至越来越出现年久失修的问题,现在的本地建筑工不怎么会修葺这种老式俄国房子。所以老人家说,这些房子今天只能算是勉强住着,如果有条件的人家,还是更愿意搬到新建的楼房里。 这些房子已经被昂昂溪区政府列为保护建筑,所以不允许买卖,但依然有一些外来商人会采取租赁或者偷偷购买的方式,他们期待这些老房子会因为旅游开发而升值。还有一些人干脆在附近买地建起了新的仿俄式房子,当成老房子来用。按照建筑工们的话说,那些仿照建起的房子做旧之后,看起来比真的还真,而且使用的是现代材料,建造成本比老房子的维护成本还低。 当地一位老人说本地之前并不重视老建筑保护,昂昂溪曾经有一座东正教圣使徒教堂,因为解放后当作粮店使用所以躲过了文革,除了尖顶被破坏之外整体保存完好,结果在1991年被拆除。本来还有俄国修女的墓葬在教堂拆除时被发现,但本地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没有教会的人来接手,就荒废了。后来政府为了搭上旅游经济,才开始逐渐保护和修复一些老建筑,很多是整体重建的。 富拉尔基是挨着昂昂溪的另一个区,这个名字在达斡尔语中是“红色江岸”的意思,这里附近也是一个主要的达斡尔族聚居地梅里斯。富拉尔基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因为那时候电视里经常有富拉尔基的机械产品广告,想一想,什么机械产品能在沈阳的电视台做广告?那无疑是向沙特推销石油一样,只有富拉尔基这么干。 从昂昂溪坐火车到富拉尔基只需要一块钱(6260、6262、6264、6266),也有三块钱的(k5162、k7246、k7248、k7192),车程大概十几分钟。这几趟车是那种真正的硬座绿皮车,现在的硬座其实是过去的软座,沙发的那种座位,而这几趟车是我小时候那种硬座,木板的硬座位。乘车的大多是往返两地的铁路职工家属或通勤人员,在这样的列车上,那些几乎天天如乘坐公交车一样乘火车的人们与乘务员大多熟悉,连检票都免了,上车就随意找个位置坐下。 富拉尔基是一座很有时代感的城市,而且是很近代的时代感,街景很像上世纪大工业时代朝市场经济过渡时期的样子,如我童年的沈阳一样。富拉尔基有很多大工业时代的遗留建筑,还能看出当时作为极其繁荣的工业区是如何鼎盛一时。 在一座荒废的工人文化宫对面,周边都是等待拆除的楼房,中间一片小空场上,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一座俄国人的墓。这座墓孤零零地在空场中,四周有附近居民开辟的小块菜地,坟墓是水泥台子砌成的,大概两三米高,上方有标志性的东正教斜十字架,也是水泥做的。这座墓附近曾经是富拉尔基俄国铁路护路队的驻地,有兵营和马厩。俄国为了保护嫩江铁路桥,同时震慑黑龙江将军衙门,在富拉尔基派驻重兵,尤其还有骑兵。 几年前一位探访者到此发现了这座墓,拍了些墓碑的照片发到网上,被俄罗斯网友翻译了出来,知道了墓主人的大致身份,是一座母女合葬的墓,后来又联系政府相关部门,最后在这座墓底下放了一块保护性的牌子。 哈尔滨
哈尔滨是一座很魔幻的城市,这种魔幻来自于它的复杂性,这座城市的历史很短,只有一百多年,却在刚刚建成甚至还没建成的时候,就被卷入了复杂的国际战略斗争当中。从此,哈尔滨变成了东北亚乃至整个远东地区政治冲突的交汇点。在历史中,哈尔滨的命运并不由自己决定,也不由北京决定,而是由彼得堡和东京决定,甚至是伦敦、巴黎和华盛顿的政治影响。 这座城市最早只是松花江边的一片高地,中东铁路建设局勘探到此,买下了一座叫做“田家烧锅”的酒厂,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田家烧锅”也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市香坊区,最早是中东铁路建设局、华俄道胜银行哈尔滨分行、中东铁路护路队和铁路员工居住的地方。 到了1900年,建设的中心移到了秦家岗和埠头,也就是今天的南岗区和道里区,其中南岗区是城市的中心,被规划为行政区,道里区则规划为工业区和商业区。当时的俄人多住在南岗,有钱的华人住在道里,穷一些的华人就住道外了,之前叫傅家店。 关于哈尔滨的地名读音,本地人会告诉你“哈”要读成三声,而老哈尔滨人会把“尔”读成“勒”,这是因为哈尔滨的地名来自满语“halfiyan哈勒费延”意思是“扁”。(关于哈尔滨名字的由来很多,基本都和满语有关但来源略有不同,我说的也是其中一种) 在国际政治斗争中,哈尔滨火车站是一个激烈的爆发点,这里是当年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地方。俄国修建中东铁路引起了日本的警惕,1900年义和团运动后,俄国派军队入侵东北严重地刺激了日本,日本没想到俄国会将势力范围延伸的这么快,俄国也没想到日本对此反应这么激烈。不久之后,日俄战争爆发,第一次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实力平等的交锋就在东北展开了,日本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获得了最终胜利。 这场战争在日俄双方背后都有着各列强的影子,英国为了牵制俄国与日本达成了英日同盟,美国名义上中立却倾向于日本,德法要么不愿反对俄国,要么想打压日本在东亚的扩张,间接支持俄国。在日本获胜后,英美作为支持者很显然是要在满洲分得一份利益的,然而日本人却并不愿意如此,他们更愿意与俄国人议和,因为显然此时自己处于巨大的谈判优势中。 结果战争刚结束,日本就抛开英美和俄国交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前往哈尔滨会见俄国财政大臣,然而伊藤博文刚到哈尔滨,就在火车站被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这次事件直接影响了东北亚后来的历史,日俄之间再也没有联合过,日本加速了吞并朝鲜,英美开始对日本不再信任,大家最终撕破脸。 可惜我去的时候,哈尔滨火车站正在大修,周围修路一塌糊涂,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地点标识原本在一号站台,现在因为改造地面都被封闭了,乘务员说肯定还会保留标识的,让我下次再来。 受到火车站周边改造影响的,还有一座颇具历史价值的教堂。圣伊维尔教堂被包裹在一片工地当中,颇似一座即将被拆除的废弃建筑。这座教堂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军用教堂,属于驻扎在哈尔滨的俄国外阿穆尔军区使用。文革时,教堂的五个洋葱顶都被拆掉,但主体建筑还在,后来又当成仓库使用。不过好在哈尔滨政府已经明确表示这座教堂不可能被破坏,政府决定妥善修复,日后作为博物馆使用。
中国的东正教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在我之前走过的地方问起东正教堂,当地人似乎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反而都以为是基督教。哈尔滨曾经地位远超圣索菲亚教堂的的地标建筑圣尼古拉教堂,文革时期被拆除,之前被当地人称为喇嘛台,或许当地人分不太清楚俄国人的东正教与蒙藏民族的喇嘛教有什么区别(但满人不该分不清的),也有的说最早东正教是伪装成蒙古喇嘛教进入东北。 在哈尔滨南岗区东大直街,这里是哈尔滨曾经最繁荣的商业街,著名的秋林公司就在这里,1908年开设至今依然销售俄国食品。东大直街有现在哈尔滨唯一一座日常开放的东正教堂——圣母守护教堂。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东正教堂标志性的洋葱顶,教堂通体暗红色墙面,深绿的穹顶,墙壁上拱形的窗子,上面是金色的东正教斜十字架,显得格外庄严肃穆,这里每周还会有宗教活动。
这座教堂最早是属于乌克兰移民的墓地教堂。早在1902年,来到哈尔滨的乌克兰人就在果戈里大街乌克兰俱乐部修建了自己的墓地教堂。1930年,教堂从果戈里大街迁到东大直街,由俄罗斯著名建筑师日丹诺夫重新设计而成。在这座东正教堂门前,有一座两米左右高的祈祷亭,是墓地的遗留,当年那些俄侨们为日俄战争中阵亡的军人祈祷所用。
在这座东正教的圣母守护教堂隔壁,是基督新教的圣尼埃拉依教堂,当年是一座属于德国侨民的路德会教堂。有趣的是,虽然属于不同教派,这座教堂在外观颜色搭配上与隔壁的东正教堂却一模一样,也是红色外墙绿色屋顶,只不过这是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两座教堂相邻而立,颜色完全一样却是迥异的建筑风格。 这两座教堂马路对面的一栋白色建筑高耸入云,那是天主教的耶稣圣心主教座堂。这座教堂最早是波兰侨民们修建的天主教堂,当年随着中东铁路而来的波兰人超过三千人,大多居住于这条街附近,也在此处修建了自己的教堂和学校,有着繁荣的活动社区,可惜所有相关建筑基本都在历史中被拆毁了。如今这座耶稣圣心教堂是黑龙江最大的天主教堂,但与原样也完全不同了。 同一条街道上,三座分别属于乌克兰东正教、德国基督教路德会、波兰天主教的教堂呈三角形排列着,这就是哈尔滨的万国文化,这种开放与自由是当年哈尔滨作为半个世界移民和流亡者第二故乡的资本。 与圣母守护教堂同样曾经作为墓地教堂的是圣母安息教堂。哈尔滨城区东面的文化公园,一百年前这里是中东铁路局为铁路职工建起的墓地,后来变成外侨公墓,超过四万名外侨埋葬于此,主要是俄国人。这片墓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改造为文化公园,如今是一座热闹的儿童游乐场。这座圣母安息教堂如今就在这座游乐场里面,每天面对的是游客的欢笑与喧嚣,恐怕是安息不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某种荒诞,
走进文化公园深处穿过那些机动游戏,就可以看到一座被绿色植被覆盖的欧式建筑,游客乍一看会以为是游乐场的一部分,如同一座主题公园城堡一样。然而这却是当年公墓仅剩的遗留——圣母安息教堂及钟楼。如今这座教堂的洋葱头穹顶早已不见了,墙皮也出现了脱落,有一块告示牌提示游客危险勿近。只有一些老建筑爱好者,会专门来探访这座当年著名的公墓教堂,当然教堂内是不可能进入的。 从东大直街拐入果戈里大街,这里有著名的哈尔滨文化胜地——果戈里书店。在这家书店里我选购了一本讲述哈尔滨流亡犹太音乐家的书《白夜》,这本书是果戈里书店自己出品的,对于一座城市的地标性书店来说,是需要有一些自己的作品立足于这座城市本身的,去讲述这座城市的故事。 在果戈里大街走过士课街的时候,远处就能看到一座雄伟的红色教堂,从外观上看,即便是没什么经验的人也会凭感觉认为这是一座东正教堂。这座教堂当年确实是一座东正教堂,叫做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也叫圣母无染教堂,如今这里是一座天主教堂。 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最早是日俄战争期间的随军教堂,因为曾经在阿列克谢耶夫村而得名。这座教堂迁往哈尔滨较晚一些,一开始是新老两座教堂,老的是木制的建于1912年,,后来改造的时候拆除了,留下的这座是砖石的建于1935年。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拜占庭建筑风格浓郁,整体清水红砖,三段式的钟楼设计华丽,带有晚期巴洛克风格,尤其是窗沿和屋檐的曲线造型,在阳光下十分醒目跳跃。 这座教堂直到1958年还在使用,还有俄国祭祀在教堂内主持活动。文革期间教堂关闭,八十年代恢复宗教活动时,因为东正教徒人数太少,天主教堂又不够用,就把这座保存完好的东正教堂让给哈尔滨天主教会使用,现在是黑龙江和哈尔滨两级天主教爱国会驻地。如今这座教堂完全对外开放,并且还可以承接婚礼仪式。 在远离南岗区的火车站另一侧,经过已经变成建筑博物馆的哈尔滨的地标建筑圣索菲亚教堂,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就到了哈尔滨最繁华的中央大街。今天中央大街两侧全是华丽的欧式建筑,然而在一百多年前,这却是一条俄国人城市中的“唐人街”。当年哈尔滨建城的时候华洋分治,俄国人住在火车站以南的高地,中国人住在火车站以北靠近江边的地方,被称为“中国大街”,也就是现在这条中央大街。 但是真正让中央大街繁华起来的,却是犹太人。在中央大街的巷子穿过去往西北方向走,就能看到当年的犹太老会堂和犹太中学,如今已经被改造为了音乐厅。老会堂的屋顶、窗子和门廊都还保留着犹太六角形的标志,土黄色的墙壁和绿色锥形屋顶,让这座建筑显得很有历史感。 当年大批犹太人为了躲避欧洲的迫害而逃难到哈尔滨,带来了繁荣的文化和艺术,他们在哈尔滨建立起自治社区,修建学校、教堂、医院、养老院,这些建筑今天大多依然还在使用中。犹太医院是当年哈尔滨最好的医院,犹太人带来的音乐教育亦是哈尔滨获得音乐之城的重要因素。 著名的德国小提琴家赫尔穆特·斯特恩童年的时候就是为了躲避纳粹而搬到哈尔滨,在他的回忆录里记述了当年哈尔滨复杂繁多的外国人团体。包括当时的白俄移民中有浓郁的反犹倾向,甚至组织了青年法西斯团体,哈尔滨的德国领事馆会有意支持这些组织。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日占时期,哈尔滨有一些德国人专门去游说日本人迫害犹太人,但日本人对此往往是暧昧而回避的,因为日本人需要利用这些犹太人建设满洲。同时在哈尔滨的犹太人也有自己的组织叫做“特卢佩道同盟”,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中的激进分子,常与俄国人发生冲突。 与犹太老会堂在同一条街上的,是一座造型特别的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建于1901年,比今天哈尔滨的地标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还要早好几年。这座清真寺并不属于本地回族,而是属于俄国境内的少数民族——鞑靼人,这座清真寺也被叫做鞑靼清真寺。同时当时人分不清鞑靼人和土耳其人,在哈尔滨也确实有不少土耳其移民,所以也把这座清真寺叫做土耳其清真寺。 鞑靼清真寺不同于中国境内清真寺常见的中式建筑或阿拉伯式建筑,带有明显的拜占庭建筑特点。清真寺建筑外观以咖啡色和白色条纹相间,宣礼塔在最中心而不是四角,清真寺正面高大耸立。如今这座清真寺周围都是居民楼,水房等辅助建筑已经被拆除了,只剩余这座大殿主体建筑。清真寺大殿内墙壁上用突厥文写着:“远东哈尔滨市穆斯林总教协会的创始人和一千年不坏的清真寺建筑者:格那耶提阿訇·阿合买迪!他逝世后的事业继承人:穆尼拉·阿兹拉提,就这样义务完成,祝贺米兹格拉先生,尼扎穆丁亲笔。”(清真寺大殿内现在不允许进入,这部分文字我是在网上看到的,也是听清真寺看门人说的) 鞑靼人是俄国境内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在中国被称为塔塔尔人。伴随着俄国的东进,一些鞑靼人随着军队和商旅迁徙到了远东地区,也跟进铁路的修建来到了哈尔滨。1901年,当时在哈尔滨的鞑靼人人数并不多,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社区。到了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大批追随白俄的鞑靼人迁徙到哈尔滨,其中很多是军人、军属和知识分子,他们形成了自己的鞑靼民族协会。 1922年,为了纪念鞑靼人的祖先皈依伊斯兰教1000年,这座鞑靼清真寺进行了重建,有了今天的样子,也标志着鞑靼人作为外国穆斯林群体在哈尔滨的地位。当时的鞑靼人有自己的报纸、学校、印刷厂,还有娱乐和公益活动组织。到了1935年,哈尔滨已经成为了远东鞑靼人的活动中心,在这里召开了东亚鞑靼人代表大会。 建国后,哈尔滨的鞑靼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去了澳洲或者日本,这座鞑靼清真寺也被看管者出租给了中国五金机械公司哈尔滨分公司,后来又属于道里区人民武装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清真寺监护人阿克秋林娜通过美国鞑靼协会与中国宗教事务委员会协商,将鞑靼清真寺的所有权移交给哈尔滨市伊斯兰教协会。 如今这座清真寺的维护存在一定的困难,墙皮有少许脱落,据清真寺看管人丁老先生所说,清真寺的屋顶和地下室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防水问题。这座清真寺目前不再对外开放,未来将会作为博物馆使用还是继续承担宗教用途还尚未得知,俄罗斯鞑靼斯坦自治共和国、美国鞑靼协会、中国塔塔尔族官员和知识分子以及哈尔滨本地回族都关注着这座历史意义极其重要的鞑靼清真寺的未来。 提到哈尔滨的鞑靼穆斯林,我一直很好奇同样作为穆斯林民族,他们和哈尔滨的回族之间有没有什么来往?有没有什么宗教上的互相影响?这方面的资料是很少的,按照坊间的说法,这些鞑靼人与本地回族交往不多,或许比起俄国人与中国人这层关系要更近一些,但却不生活在同一区域。因为这些鞑靼人大多是反对苏维埃的白俄,本地回族在政治上与他们有所隔离,不过比起其他的白俄人,鞑靼人的政治性很温和。 哈尔滨本地的回族比鞑靼人还要来的早一点,哈尔滨第一座清真寺——滨江清真寺在1897年建成。这一年,俄国人和中国人几乎同时开始在哈尔滨这片江边荒原上开始建立自己的居民社区。按照当时的哈尔滨城市规划,以铁路线为界,南岗区和道里区归俄国人,道外区归中国人,滨江清真寺就在道外区,当时中国人通常把此地叫作傅家店。 清末东北柳条边开禁之后,很多关内的回族为了谋生纷纷闯关东到了东北,这些回族开垦务农并不多,大部分还是以传统工商业为生,大多从事宰牲、皮革、餐馆等牛羊和手工艺为主的行业,另有一部分学到了东北当地满蒙朝鲜等民族的糕点手艺,开起了清真点心档。当时还有不少回民在松花江上跑船贩卖牛羊,山东回民居多,有的甚至沿江到俄国境内做生意。建国后这些船民大多上交了船只,去自来水厂或航运公司上班了。 滨江清真寺最开始的筹划者们大多是回族牛贩子,通过商会以贩牛所得作为公积金,买下五间房屋作为清真寺使用,并聘请了阿訇。之后清真寺不断扩建,在1935年,当时的教长白羽生阿訇决心翻修兴建,有了相对稳固的规模和今天的礼拜殿主体建筑,有意思的是,这座阿拉伯风格的礼拜殿设计者却是俄国人克拉勃廖夫兄妹。之后1958年、1979年、2003年先后不断返修扩建,一直到2005年清真寺广场建成,也就是现在的样子了,也是东北地区最大的清真寺。 这座滨江清真寺是阿拉伯式建筑,清真寺前有开阔的广场区供市民休闲活动,周围商业繁荣,当地人也称其为阿拉伯广场,清真寺分成男寺和女寺两部分。清真寺周围是哈尔滨传统的回族聚居区,有大量的清真饭店、食品店开设。 滨江清真寺重新粉刷外墙之后为白绿相间,但几年前却是通体蓝色,蓝色也是哈尔滨包括整个东北很多清真寺的主色调。对于东北回族来说,蓝色有着特殊的意义。蓝色是青花瓷的颜色,这种色彩浓郁厚重的钴蓝颜料从西亚传入中国,与中国本土烧瓷工艺结合,色目人是主要的青花瓷工匠,他们把含有伊斯兰文化元素的纹饰描绘在瓷器上,最后这些瓷器大批出口西亚,成为中华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连接。 这种蓝色同样也是波斯文化的痕迹,如同伊朗地区很多清真寺以蓝色为主色调一样,我们今天无从考证为何东北地区会把这种对颜色的偏爱保留下来,与关外穆斯林地区的绿色调迥异,但这却是伊斯兰教在中国传播、迁徙与文化演变的重要历史痕迹。我这次来到东北北部,一个新的想法是,高纬度地区的天空就是这种深蓝色,或许这就是整个高纬度地区民族的共同审美。 在距离滨江清真寺几条街之外的“中华巴洛克”步行街区,那是一片被开发为旅游景观的欧式老建筑群。中华巴洛克步行街的老建筑改造区本来并不稀奇,但是只需要跨过一个路口就可以进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中华巴洛克街区的对面,一道黑色的大铁门挡在路口,只有一个小小的门与外界连接,如果怀着好奇心走进去,就会看到一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
这篇街区与中华巴洛克原本是连在一起的,但因为政府没有足够资金一同改造,所以变成了废弃的街区,这些百年前的老房子几乎每一栋都是危房。大部分这里曾经的店铺和住户都已经搬走了,包括很多哈尔滨老字号的餐馆和点心铺,只有老照片才能看出这里曾经是多么繁荣的商业街区。
可是直到今天,竟然还有人依然居住在这,附近老住户也经常会穿过这片街区,这使得这片街区反而成了没有太多竞争影响的地带。一个老奶奶在危房中散养着鸡,鸡就在垃圾堆里觅食,巷子里开着一家烧烤档,依然在经营着。一个贩卖阿城干豆腐的男人在路边,摊子上的喇叭一直在播放录音,内容是他大老远从阿城来哈尔滨就是为了让大家吃上最好的干豆腐。在这片被半封闭起来的危房区中,仿佛从头开始形成自然的生态圈。 今天这些已经被改造或荒废的欧式老建筑,在一百多年前是哈尔滨这座城市崛起的象征,也是这座城市的移民史。这不同于中国任何一座城市的发展轨迹,哪怕是曾经被殖民的上海广州青岛等地。那些城市原本都是中国人聚居的地区,外国人到此之后修建起自己的街区,但无论如何都是外国人到了中国人的城市里。哈尔滨不一样,这座城市一开始就是俄国人建起,各国移民随着城市建设不断迁徙而来的一座新城。 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大批欧洲移民来到中国东北,主要是俄国人。一开始是铁路员工和家属,后来商人们发现了哈尔滨巨大的商业空白和消费潜力,纷纷来到东北开设店铺。仅在哈尔滨一地,1917年的俄国移民就占了全城人口的四成。在十月革命后,更多的俄国人出于政治因素搬到哈尔滨,他们当中有地主、富商、旧军官和贵族,因为政治派别上与红色苏俄政权区分开,被称为“白俄”。 在哈尔滨的红军街,俄国商人契斯恰科夫曾经有一栋漂亮的大楼,那是他的茶庄。在一百多年前,他的茶庄经营着俄国、蒙古、满洲三地之间的茶叶贸易。这座茶庄后来变成了荷兰领事馆,当年那些在东北的外国商人大多混迹外交圈,与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如哈尔滨曾经的三大富豪之一:斯基德尔斯基。斯基德尔斯基的两处私邸都被当作领事馆使用,一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处是葡萄牙领事馆,他本人同样也是葡萄牙驻哈尔滨领事,足以看出当年这位富豪应该是在哈尔滨外交圈子里四通八达的人物。有趣的是,斯基德尔斯基本人并不是葡萄牙人,也不是法国人,甚至不是俄罗斯人,他是个犹太人。
斯基德尔斯基当时在哈尔滨有一个老对手,波兰裔犹太人葛瓦里斯基,曾经的哈尔滨首富。葛瓦里斯基靠林业起家,围绕着中东铁路线的城市建设需求创办了家具厂、造纸厂和胶合板厂等工厂。在十月革命之后,他意识到无法回到故乡,于是在今天的哈尔滨颐园路1号(现在的“革命领袖视察黑龙江纪念馆)修建了极其华丽壮观的别墅,准备定居下来。可惜二十年代末经济危机爆发,葛瓦力斯基被竞争对手打压破产,别墅被迫出租给日本满铁理事会,也就是后来土肥原贤二的特务机关驻地。
中东铁路带来了哈尔滨的繁荣,把这座东北荒原上平地而起的城市变成了远东的国际化都市。随着铁路的建设,给哈尔滨带来大量的各国移民,这些移民的母国也纷纷在哈尔滨设立自己的领事馆,最多时有19国领事馆存在。 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这些领事馆在哈尔滨乃至俄国远东干涉问题上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今天这些曾经的各国领事馆大多作为历史保护建筑,有的很早就被当作事业单位或者商业公司的办公楼,有的变成了居民楼,还有的目前暂时搁置保护。 在哈尔滨最繁华的红博广场的正北方,万达广场的牌子下面,一座古典欧式城堡一样的建筑矗立着,与周围现代化商业区风格完全不符的。这座建筑呈土黄色,看起来颇为古朴,在背景环境的映衬下形成了格外突出的对比。 这座城堡式的建筑名叫吉别洛-索科大楼,是曾经的意大利驻哈尔滨领事馆。1920年意大利在哈尔滨设立领事馆,第一任领事叫吉别洛-索科,他是修建中东铁路兴安隧道的意大利设计师。1919年他在哈尔滨修建了这栋巴洛克折衷主义建筑作为自己的私邸,在被任命为意大利领事后这栋房子就成了领事馆。 走近这座领事馆,可以看到外墙上布满了华丽的花纹浮雕,显出巴洛克建筑的审美特征,花纹浮雕包括天使形象和花卉植物,还有1919的数字,在墙壁边缘和窗沿周围,布局细腻优雅。原本三楼突出阳台的柱头上有两尊半身四面裸体雕像,铸铁的围栏柱头尖上还有类似于天线的装饰物,可惜已经被拆除了。
吉别洛-索科担任意大利驻哈尔滨领事到了1925年,在他离任后,意大利领事馆也就迁往别处。满洲国时期这栋房子被当作日本宪兵司令部,解放后归黑龙江省电力公司使用,目前已经作为保护建筑妥善维护。至于吉别洛-索科本人,他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移居上海,1943年病逝在上海,在他病逝前两个月,意大利向盟军投降。
从红博广场向东北方延伸的东大直街上,距离意大利驻哈尔滨领事馆几个路口左拐,就能发现一栋隐藏在街边的三层老房子。这座老房子呈现古典主义风格,在正面左右两侧窗子上,有两只威严而栩栩如生的巨大鹰浮雕,显现出这决然不是一栋平常的建筑。 这座老房子曾经被三国四个主人使用过。1905年这里是俄国犹太商人克罗尔的私宅,克罗尔在1900年就来到了哈尔滨,做面粉、饮料和啤酒生意发了财,盖起了这座豪华的府邸。1924年,刚成立不久的苏联政府把驻哈尔滨领事馆选在了这里,克罗尔本人不知所踪。 苏联领事馆在这栋房子里只待了三年就迁走了,1931年捷克斯洛伐克又把领事馆设立在这座房子里。1937年之后,日军抢占了领事宅邸,作为731部队的联络站,到了1942年,捷克斯洛伐克领事馆被满洲国当局封闭,外交人员被驱逐出境。解放后,这栋房子短期作为幼儿园使用,现在是居民楼。 虽然看起来这栋房子已经显得很破旧了,但依然不失当年的气派。这栋房子举架特别高大,走进去虽然显得昏暗却并不拘束。木制的内门与窗框依然在日常使用当中,看起来正是当年留下的老物件。在这栋房子里居住的大多是过去被分配安置于此的老住户,这栋老房子今天存在年久失修的种种问题,尤其是水电线路老化,并且老建筑自身的居住采光也是很糟糕的。 像这样的老建筑,由于历史原因很多今天依然在使用中,但又不能进行改造以免破坏老建筑外观和原有格局,这就造成一个较为尴尬的局面。一方面这些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建筑必须要得到妥善的保护,另一方面在商业使用、政府监管与改造成博物馆等多种方案之间,权衡利弊又显得颇为艰难。 捷克斯洛伐克与中东铁路有着一段紧密的关系,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简称捷克军团)原本是协约国一方,与俄国一起对抗德国和奥匈帝国。因为苏俄退出战争,六万多人的捷克军团准备从西伯利亚铁路回国,结果在路上与苏俄政府发生矛盾暴动。反苏俄干涉军抓住这一时机利用捷克军团来对抗苏维埃政权,捷克军团迅速占领了远东的一些城市和火车站,尤其是重镇符拉迪沃斯托克,暂时控制住了远东局面。在哈尔滨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在捷克军队的保护下,把“全俄临时政府”迁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当时的中国人把捷克斯洛伐克称为赤赫斯拉克,并记载了赤赫军在中东铁路沿线的军事活动。捷克军团在民国政府的要求下,不允许在铁路沿线驻军,但可以借道在哈尔滨运送物资,运送军需物品。期间还有一些摩擦,因为中东铁路工人罢工,捷克军团司令盖达发布公告要对罢工人员执行军法审判,被北京政府抗议侵犯主权,这位盖达司令就是捷克讽刺小说《好兵帅克》作者哈谢克的上司。 到了1919年底,高尔察克政府倒台,捷克军团随着干涉军撤离了西伯利亚地区回国。回国的捷克军团成为了捷克斯洛伐克民族独立的重要力量,在远东的战绩也让列强开始重视捷克斯洛伐克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实力。而哈谢克本人在战争中站在苏维埃一边加入了红军,没有去远东而是留在了伊尔库兹克,后来回国之后被曾经的战友们冷遇,不久去世。 与这两栋领事馆建筑相比,哈尔滨其他的领事馆的状况显得稍好一些,原苏联领事馆是其中最有故事性的,因为最早这里是中东铁路建设局总监工茹戈维奇的住宅,后来归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居住,一直到他下台为止。后来又经历了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各政治派别斗争、苏联与中国的关系浮沉,使得这栋建筑见证了两个邻国之间纠缠不清而又息息相关的历史。不过这栋建筑目前闲置中不开放,由于缺少必要的修葺,使得建筑本身有一定风险。 值得一提的是,从哈尔滨火车站出来的那条大街以前就叫做霍尔瓦特大街,后来改名叫红军街。 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哈尔滨乃至中东铁路问题迅速国际化,成为了各国列强和俄国各政治派别的舞台。在二月革命之后,哈尔滨的俄国人迅速表态祝贺资产阶级临时政府,因为哈尔滨的俄国人大多是资产阶级工商阶层,他们期待临时政府会带来自由和平,而中东铁路管理局上层则感到迷茫和担忧,决定暂时观望。不久之后,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任命霍尔瓦特继续担任中东铁路行政长官,而此时哈尔滨的工兵代表苏维埃也成立了,双方矛盾开始激化。 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中东铁路管理局与工兵代表苏维埃呈对峙状态,这引起了各国的关注与忧虑,外国领事团要求霍尔瓦特增派军警维持秩序。此时最为关注的是日本人,日本希望由日方派出警察部队进入哈尔滨维持秩序,被霍尔瓦特拒绝。而在列宁致信哈尔滨苏维埃要求夺权之后,各国又开始极力保护霍尔瓦特,主张各国派兵维持秩序。经过艰难的谈判,为了避免外国势力进入,霍尔瓦特与苏维埃暂时达成互相妥协。 一个重要的节点发生在1917年的最后一个月,之前霍尔瓦特和中国政府谈判,希望由中国军队维持中东铁路沿线秩序,遭到工兵苏维埃的反对,主张罢免霍尔瓦特。此时,英美等国也敦促中国派兵进驻中东铁路,保护当地外国人安全,维护社会秩序,同时避免日本人势力进入哈尔滨地区。在1917年12月26日,中国军队进驻哈尔滨,解除全部俄国军队武装,从此中东铁路在中国军队保护之下。1920年底,中国政府正式收回中东铁路沿线及其附属地的一切权力。 夜晚,从圣索菲亚教堂广场走到中央大街,历史沉淀在那些街道两旁的老建筑中,两旁晚上总会看到音乐表演,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提琴、手风琴和一些民族乐器,引起游客们的拍照围观。一路漫步到松花江边的斯大林公园,热闹的江边万达美食街是年轻人的喧嚣世界,临近转而宁静,有老人在拉着手风琴,唱着俄语歌,风度翩翩,这是哈尔滨音乐之城的文化底蕴。 在哈尔滨东面地级市尚志,有一个百年前兴盛繁荣如今略显萧条的铁路小镇:一面坡,这座小镇曾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五卡斯,在俄语中是“段”的意思,指的是铁路机车段。一面坡火车站最开始为三等站,后升格为二等站,站舍为砖木结构,采用俄罗斯传统砖砌墙体,人字木屋顶铁皮屋面,双坡或四坡屋顶。 因为靠近哈尔滨,这里成为了在哈尔滨定居的俄国贵族和商人们休假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一座与周围小房子不相匹配的高大建筑屹立,这就是曾经的铁路俱乐部。当年中东铁路东部线的高级雇员们在此休假疗养,大楼外观的石柱、雕栏、木质窗框都是当年的样子,楼内还保留着老式吊灯,现在这里是尚志一面坡医院。 在小镇的另一端有一座白色的堡垒式的建筑,当地人称为“大白楼”,最早的时候是火车乘务员宿舍,据说也有俄国护路队在其中秘密驻军,后来被日本军队征用。如今这座建筑完好无损,墙面上的俄文“机车乘务员值班室”清晰可见。这栋大楼设计巧妙之处是正面与背面是两种风格,朝向街道的是背面,像堡垒一样,朝向河边的是正面,更像一座华丽的礼堂,现在作为漂流游客中心。
牡丹江
一位淘宝俄货卖家告诉我,俄货商店凡是发货地点写牡丹江的,大多是都是真的。因为地址填写中没有绥芬河,只能写牡丹江,但一些不懂装懂的客人觉得牡丹江不是边境城市,所以会提出质疑。 牡丹江的名字很有意思,看起来是汉文名字,实际上却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弯弯曲曲,牡丹江这条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牡丹江市是一座因为中东铁路而建起的城市,直到二十世纪初,这里还是一片被称为“黄花甸子”的荒野,归宁古塔地区管辖。1903年俄国人在此修建了火车站,以牡丹江的名字命名了车站,也就逐渐建起了这座城市。 牡丹江是一座很像我家乡沈阳的城市,沈阳有两片少数民族聚居区,回族的西关和朝鲜族的西塔,同样牡丹江也有各一片回族和朝鲜族聚居区。朝鲜族街区附近是基督教会繁荣的地方,这片街区的基督教堂都是双语的,甚至只有朝鲜语。 离牡丹江不远的是铁路小镇横道河子,也是整条中东铁路沿线,商业化最完善的小镇。几年前,电影《智取威虎山》让横道河子出名了一次,这里建起了威虎山影视城和东北虎林园。然而这不是横道河子第一次出名,早在一百年前,这座小镇的名字就已经传到了欧洲。 一百多年前修建中东铁路的时候,因为火车翻越附近的张广才岭(这条岭不是因为一个叫张广才的人命名的,是满语“吉祥如意”的音译,)是个很大难题,大批的俄国工程专家和技术人员就聚集这里,俄国人就看中了这条小山谷,把这里作为工程指挥中心,修建了火车站、教堂、酒厂和医院,把横道河子作为从哈尔滨到俄国境内一处重要的中转站。 今天横道河子镇是中东铁路沿线所有铁路小镇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也是商业化最完善的,每到假期就会有不少从临近两座大城市哈尔滨和牡丹江来此休假的游客。在横道河子的南北两侧,各有一处保存最完好的历史景观,北边是东正教圣母进堂教堂,南边是火车机车库博物馆,而中间的就是依然有人居住的俄罗斯风情老街。 整个镇子并不大,只算老街区的话,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可以逛完,如果在机车库博物馆慢慢看,再加一个小时也足够了。从火车站出来向北漫步,就到了圣母进堂教堂,这座教堂通体绿色,带着东正教特有的洋葱顶,窗沿和屋檐都绘制雕刻着精美的纹饰,是中东铁路沿线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东正教堂之一,考虑到其为全木质结构,这种历史文化价值就更为突出珍贵。 在东正教堂的更北方,是一个颇具艺术气息的小聚落——画家村。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不少画家探访到这座小镇子里写生,为了方便长期作画,他们干脆长住在镇子里,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聚落。后来这些画家中有一批人有了名气,把这座小镇的故事带到了外面,就有更多的画家聚集到此。政府规划了横道河子油画村,修建了展厅和教室,最多时有近百名画家在这里,也是鲁迅美术学院等一流艺术高校的实训基地。 从油画村穿过俄罗斯风情老街,欣赏那些百年前保留至今的木质房屋,懂行的人会留意观察那些建造精细的屋檐、门廊、烟囱和窗围,这座小镇里保存完好的俄式建筑有超过两百座,是欣赏传统俄式建筑文化难得的机会。在老街的南街口,就可以看到一排拉开的手风琴一样高大的红砖建筑,那里就是小镇最著名的机车库博物馆。 整个机车库的形状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子,15个并列的库位象扇面,轴心就是调转火车头用的转盘,大转盘与每一个库位之间都有铁轨连接。当年使用的时候,大转盘转动,调动各停车位上的火车头出入车库,这使得火车调度极为灵活高效,也正是因为这种先进的设计思路,这座机车库一直使用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才被取代。
从牡丹江乘火车继续向东,就是整条中东铁路线最东端,也是即将离开中国境内的边境站——绥芬河。绥芬河是一座山城,上下坡幅度很大,和东北常见的平原城市不太一样。有意思的是,绥芬河市并没有河,中东铁路原计划沿着绥芬河河谷从俄国进入中国,但因为地质条件不适合铺设铁路,所以往北移了50公里,就是现在的绥芬河市。那条真正的绥芬河河流是在绥芬河市南面的东宁市,“绥芬”这个词在满语中是锥子的意思。
和满洲里一样,绥芬河同样是一座依赖对俄贸易的城市,甚至更加纯粹。绥芬河没有什么旅游娱乐资源,完全是贸易中转,这里街道的招牌几乎都是中俄双语,甚至有的街道没几个汉字。
在绥芬河,最多的店铺除了服装就是食品,与满洲里的旅游化食品生意不同,这里的大多是大宗贸易,比如罐头、酒类、蜂蜜、面粉等等,其中有一种俄罗斯提拉米苏,是去年兴起的淘宝爆款商品。然而俄罗斯提拉米苏却并不是俄罗斯特产(提拉米苏本就是意大利名字),当地就叫蜂蜜奶油蛋糕,是中国人生产的,然后带动边境几个俄罗斯小镇作坊开始生产,再进口到中国作为俄罗斯特产甜点。 绥芬河有一座名字很惊悚的俄国老房子:人头楼,因为屋檐下有很多人头浮雕而得名。这栋房子真实的名字叫赤查果夫茶庄,是俄国商人契斯恰科夫在绥芬河开设的茶叶店,我们上面已经提过他在哈尔滨红军街也有一栋房子作为商店,后来被征用为荷兰领事馆。绥芬河的这栋房子后来被征用为日本领事馆。文革期间,房子上的人脸浮雕被砸毁,改为向阳花雕塑,后来修复建筑又改了回来。 在绥芬河,有一座东正教堂和哈尔滨的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命运相同,叫做协达亚·尼古拉东正教堂,这座教堂已经有104年历史了,战争中曾经受损,现在被当作基督教堂使用,是绥芬河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驻地。教堂的东正教斜十字架已经换成了基督教正十字架,但是教堂的整体建筑结构依然保存的相对完好。 离教堂西边不远的是绥芬河的老火车站,这座车站1899年建成,1903年通车时命名为绥芬河站。绥芬河老火车站是中东铁路线上唯一的室内大跨度钢梁屋顶结构站舍,入口比周围地面低了一层。末代皇帝溥仪从西伯利亚被押解回国,就是在绥芬河进行的交接。 从绥芬河火车站沿着站前路往北走,就到了铁路大白楼,这座大楼建于1903年,是一座典型的俄式建筑。大白楼曾是铁路交涉分局委员的官邸,后来作为铁路职工宿舍,因墙面洁白而得名。当年奔赴苏联参加共产国际会议的李大钊、邓颖超、李立三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过。现在成为了市民们跳广场舞的胜地,广场上也有一辆火车头停在那里。 绥芬河的电视台节目也带有浓重的边境城市特点,本地新闻主要播报与俄罗斯的贸易、教育合作,为俄罗斯输送熟练技工和俄语翻译人才。绥芬河的天气预报也会播报俄罗斯远东城市的天气,如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乌苏里斯克。
尾声
短短的一次探访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到,也因为时间和交通工具的缘故漏掉了很多细节的点,只能说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在中东铁路线更北面的地区,额尔古纳、根河、加格达奇、漠河、黑河、呼玛、抚远等地,还散落着大量的与中东铁路、东正教和俄国人移民相关的历史遗迹。 这次探访对我个人而言,更像是一本书的前言,让我发现了东北故土在历史中一些被忽略被遗忘或许还被刻意隐藏的故事。这些故事不光是关于过去的,也是关于现在的。如果我们用更广阔和长久的目光看待历史,就会发现东北不是一个孤立的区域,而是与东北亚甚至西欧和北美直接联系在一起。 东北的近代史是不能与世界历史割裂开的,中东铁路也不是仅仅与东北相关,铁路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连接,也是精神层面甚至国运的连接。由于中东铁路的存在,东北地区和俄国革命、日俄争霸、欧陆政治、两次世界大战、英美的远东政策联系在了一起。围绕着中东铁路线,俄国与日本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最终导致日俄战争的爆发。这场战争一方面导致了日本在东亚扩张信心的剧增,另一方面也直接影响了英美等国在远东的政策权。 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俄国十月革命,欧洲的战乱反而带来了远东的一次繁荣,文化艺术随着逃难的人群开始迁徙,曾经被视为流放地的西伯利亚变成一条逃亡生命线,人们从欧洲迁往东亚寻找新的希望。随着俄国的战乱,中东铁路线很快被中国政府收回,十年后又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又过了十五年,苏联人又打了回来。但此时的东北已经不再是半个世纪前俄国人刚来时候的一片荒野,变成了当时中国乃至东北亚工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在九十年代后期,工人下岗重工业衰退经济萧条,东北人失去了某种精神支柱,甚至开始渐渐淡忘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过往。自媒体时代的猎奇性让东北的精神气质受到了某种羞辱,东北人变成了贫穷落后又愚昧的农民形象和城乡结合部精神病青年的形象,成为了外地人调侃的对象。 我并不认为这种印象一定是不恰当的,这反映了东北在当代中国社会转型中的某种不适应,直接体现在了媒体和流行文化的表达上。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一些曾经极其重要的重工业地区如今变成了落后笨拙铁锈带,这造成了一定规模的人口迁徙。在我此次探访中,很多地区明显可以看到年轻人是不多的,大多是中老年人留在本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这些外出的年轻人,相当一部分从事着并不是很高端或者技术性很强的职业,也往往失去了故乡的地域荣誉感,所以给外地人留下的印象自然是不怎么好的。 从这一点上讲,东北因为中东铁路与俄罗斯联系在了一起确实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层面的,两边都面临着重工业的衰弱和年轻人精神世界的空虚迷茫,也都在试图找寻(或者被灌输)一些新的精神寄托。对于俄罗斯来说可能是民族主义与东正教的复兴,对于东北可能更复杂一些,基督教的传教势头猛烈,关于历史上满洲国时期的“辉煌”不断在民间被提及,人们需要某种精神动力来维持天寒地冻下的生活。 我在此次旅途中看到的,,那些高大宏伟的建筑,坚固的居民楼,工人文化宫和繁荣的铁路网,诸多的三甲医院,无不证明这里曾经高度的现代化与市民福利。在某一个历史时期,这里的人曾经是国家的主人,并且他们获得的待遇已经和国家的主人很接近了。可惜现在这些逐渐失去了,甚至逐渐这里变成了经济增长最缓慢的地区,于是人们不再相信,带着一种淳朴的怀疑。 我期待着会有更多的关于东北的探访,也有更多的人会感兴趣去东北找寻历史的残骸,去书写一部完整的东北的近代史。这部历史的意义不只是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更是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影响现在的,一个地区的文化,人的性格,是如何被塑造的,又是如何被轻易改变,甚至遗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