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与孤岛

北京309医院内的老楼

作者:马特


在北京西北郊五环外,中央党校往北大概四公里走就到了百望山,这座山得名于《杨家将》中佘太君盼望儿子杨六郎战胜归来的故事。百望山脚下就是解放军第309医院,从1958年开始这里就是全军结核病防治中心,而在这座近六十年历史的医院里,有一栋近一百年历史的楼,很巧这栋楼在医院内也正好是第100号。


有传闻说这栋楼里闹鬼,依我看子虚乌有,然而这栋楼历史上发生过的故事,却比闹鬼要精彩太多。围绕着这栋楼发生过一桩绑架案,将天主教会、国民抗日军、日军,甚至历史中“双枪老太婆”原型人物的儿子都牵扯了进来。


之前有一些探访者的文章中提及过这里,给读者的印象这里似乎应该是一处隐秘幽暗的老宅子,但实际上这里周围颇为热闹。进入309医院,在结核病研究所对面一大片家属区居民楼的环绕中,我们能看到这栋已经被荒废多年的大楼。因为正好在研究所、住宅区和篮球场交汇处,这里其实白天人流颇为频繁热闹。我在大楼对面高处的停车场拍照的时候,另一位停车的大叔也注意到了这座楼,跟同行者说这栋楼看起来就是民国时候西洋建筑,不知道之前干嘛的。


整栋楼通体黑青砖色,一楼的门窗全部封闭,用涂成黑色的木板挡住,禁止人随意翻入。大楼西侧被附近居民开垦出了小块的菜地,在我去探访的时候,还有一位大叔在浇灌他的菜园。东侧的院门紧锁,有一块海淀区文物普查登记项目的牌子,上面写着“309医院天主堂”,围墙上还能看到上个时代的标语“听毛主席的话,遵照毛主席的指示”。


大楼正面是一座钟楼的样子,最上方有一面钟盘,钟盘下方的墙面上勉强可以辨认出一个繁体的“义”字。这座大楼原本的名字叫做“上义师范学校”,是1919年天主教圣母堂修建的教会学校,当年除了一名日本教师教授日文外,其他教师都是法国人,教授哲学、理化、法文、音乐、数学等学科,这是中华民国政府正式承认的第一所教会学校。学校用庚子赔款的退款修建了这栋大楼,取名圣若瑟楼,据说用的砖都是从不远的圆明园遗址搬来的。


虽然正门紧锁,但是正面旁侧却有一处是被打开的,显然近期曾有人进入。进入大楼内,会发现基本只剩基本砖木结构,并无其他任何残存,部分房间被堆满了旧家具和杂物,显然当成仓库使用。上下楼梯被用木板堵死,只有西边一侧留有半扇开口,可以弯腰面前进入,疑似施工者为了后续进入故意留出。


大楼为地上四层地下一层,其中地下室已经完全封闭无法进入,地上前三层楼梯为砖石,第四层为木楼梯,年久失修,走上去显得有些危险。在一些楼梯旁的房间内,有衣物、床铺等生活痕迹,但没有锅碗瓢盆等物,貌似曾经有人在这里打地铺临时过夜。


这所上义师范学校在1937年就停办了,只有荷兰神父威廉在此居住,威廉神父1947年去世(70岁,来华35年),死后埋在了黑山扈周围,有一本关于他的书《Peter Willems Meijelnaar in China》。天主教圣母会在1949年之后搬去了香港,1951年这栋楼被收为国有改为黑山扈疗养院(原本这里山上是圣母疗养院,供来华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们使用),博古的儿子就曾因肺结核五十年代初在这里疗养,后来疗养院搬走,这里改成了结核病防治中心,接着就是后来的故事了

学校为什么会在1937年停办呢?这里涉及到了一桩48天的奇怪绑架案,这桩绑架案从一个小小的勒索钱财事件开始,最后发展变成了一场击落日军飞机的大型战斗。更扑朔迷离的是,这次事件在不同的记载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1937年的830日,大概有一百名武装人员包围了上义师范学校,一些文献中说他们是国民抗日军游击队,另一些文献中说他们只是打着国民抗日军名义的流窜武装分子。这些人把传教士、老师和学生们分开,要求传教士为他们打击日军提供武器援助,并让他们写信向城里的领事馆索要赎金。


派出的代表跑到北京城里联系了法国大使馆和警察局,当地日军和警察在法国大使的调动下抵达学校附近的时候,武装人员释放了大部分的学生,将十名外国人质带走,撤离到了旁边的山上。

91日日军撤离,一直到95日,这些武装人员已经相信传教士们确实拿不出赎金,开始不断有人质被释放。到了98日那一天,国民抗日军与日军在教堂这里展开更加激烈的战斗,这是这支部队与日军第一次正面交火。一架日军飞机被击落。这场战斗的指挥官叫赵侗,东北大学预科物理系学生,9·18事变后参加游击队对日作战,他的母亲叫赵洪文国,就是“双枪老太婆”的原型。


两年后,赵侗的部队遭遇八路军伏击,赵侗本人被击毙,他的母亲“双枪老太婆”1950年因组织反共武装被逮捕处决,这就是后话了。


黑山扈战斗一直持续到1016日,最后三名人质返回这栋圣若瑟楼。根据荷兰神父威廉的回忆,这些武装人员并不粗暴,因为他中文好,一直在和对方沟通,在促进人质被释放。从此之后,为了师生安全,上义师范学校决定停办,学生们回到了城里,这栋楼就只留下了威廉神父和三名工人。


在百望山顶,有一座黑山扈战斗纪念碑讲述了这场战斗。但是在官方记载中,说法是京西抗日游击队的情报人员得知教堂内藏有武器,他们决定让教堂里的洋人交出武器支援抗日,在游击队员包围了教堂后,一开始传教士们抵赖不交,后来在地下室内搜出了枪支弹药。其中一位传教士偷偷打电话通知了日军,于是日军前来围堵游击队,还派出了飞机参战,接下来就是黑山扈战斗了。


关于上义师范学校在193789月间的这次事件,当时的外国报纸、传教士书信、教会出版的回忆录《中国教区小史》和中国的官方历史记载出入很大。关于游击队与日军战斗的内容,双方基本记载一致,区别在于上义师范学校这栋圣若瑟楼内发生的事情,地下室里到底有没有藏有武器?游击队到此究竟是搜查武器还是索要钱财?有没有发生挟持外国人质的行为?事件发生的时间距离日军占领北京只有一个月,日本人要动用正规军队和飞机来处理一起郊区的教堂绑架案,最终变成一场大型战斗,然而日军如此大规模行动对于解救人质本身却并无作用,最后人质不了了之被释放了。


这样一栋309医院里荒废的大楼,背后却是一起七十年前扑朔迷离的事件,记载者们各执一词,人们最终无法搞清楚当年这栋大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一起针对外国传教士的绑架勒索犯罪?还是游击队搜查武器抵抗日军的英勇战斗?还是有第三种没有被记载下来的真相?恐怕就很难说清楚了。


如今的这栋大楼,已经吸引了太多的城市探险者,大概由于建筑本身的风格和被荒废的样子,让人们有了对“鬼屋”猎奇的兴趣,然而我期待更多的人能去了解这栋楼背后的历史,因为历史往往比鬼还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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